彝山竹语
2025-07-18 08:53宣传统战部
编者语:“心思被山雾锁住了”,彝族阿婆带着自闭症的孩子走进了省医,年轻的陈医生用耐心和用心诠释了医者的不放弃和不抛弃,阿婆一把别致而温暖的小竹椅饱含着大山深处最朴实的感激。
《彝山竹语》
四川省人民医院儿科康复训练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山野的清冽气息随之涌入。张阿婆背着那只油光发亮的旧竹篓,篾条坚韧,背带宽厚,篓口边缘用红、黄、黑三色丝线精巧地缠出古老的彝族纹样——那是来自乐山市峨边彝族自治县大山的印记。
篓子里,五岁的小孙子石头安静地蜷缩着,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却仿佛被无形的厚膜蒙住了,不看人,也不说话。阿婆布满沟壑的脸上刻着焦虑,老茧纵横的手攥紧了篓绳。这篓子是她亲手砍下屋后坡地的金竹,照着祖辈的法子,一根根劈篾、刮青、编织而成,如今成了石头沉默世界唯一安稳的摇篮。
儿科诊室里,年轻的陈医生仔细检查了石头,神色凝重而温润:“阿婆莫急,孩子这是自闭症,彝语里讲‘心思被山雾锁住了’,不是一次两次药就能好的,得慢慢开解,我们做康复训练,一点点引他出来。”她特意放缓了语速,用夹杂着简单彝语词汇的四川话解释。阿婆茫然地听着,只反复叨念着“依都”(药)。陈医生耐心解释,在处方笺上写下了几个药名,又细细叮嘱了煎服方法。阿婆吃力地辨认着纸片上墨迹氤氲的汉字,目光牢牢锁在那些字上,仿佛那是沉甸甸的希望。
阿婆将石头轻轻放回篓中,竹篓吱呀一声,如同山风拂过竹林的低语。她背起篓子,步履蹒跚地走向药房。药房窗口递出药包,她枯瘦的手紧紧攥住那纸袋,如同攥住唯一可以点燃希望的火种。
日子一天天过去,石头服下依都熬成的黑苦药汤,却依旧沉默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波澜。阿婆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日复诊,候诊室里人声鼎沸,阿婆枯坐着,只听见旁边两位护工低语:“那彝族阿嬷,天天背着个旧竹篓,孩子看了多少回,还不是那个样子?医生那些康复训练的话,她怕是半句没听进去,只认她那草药……”那言语里的冰渣子,倏地刺穿了阿婆心里最后一点微温。她猛地站起身,竹篓撞在椅背上发出闷响。她目光直直盯着诊室门口“陈医生”的名牌,那目光不再是恳求,而是燃着冰冷的、无声的火焰——原来那些温和的言语,不过是敷衍;那些递过来的药包,不过是徒劳的安慰;那些所谓的“训练”,不过是在消磨她这山野老妇本已不多的光阴。她颤抖着背起篓子,篾条深深勒进她嶙峋的肩胛骨,那痛楚竟让她混沌的心获得一丝奇异的清醒:走!回我们彝山去!
那晚,暴雨突然倾泻而下,冰冷的雨箭猛烈地冲刷着省医大楼的玻璃幕墙,也狠狠砸在阿婆单薄的查尔瓦(披毡)上。她咬紧牙关,把石头更紧地裹在篓子里,背起那唯一的依靠,一头冲进无边的雨幕。突然,一个趔趄,阿婆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竹篓重重地摔落在湿滑的地砖上,篓盖被震开,里面那个装着中药的小纸包滚落出来,在积水中摔散了——峨边老林里采挖的党参、天麻等草药撒了一地,瞬间被浑浊的泥水浸泡。阿婆挣扎着想去拾捡,却瞥见纸包旁边,赫然躺着另一张被雨水浸透的纸片,正是陈医生最初开的那张处方笺!借着远处昏黄的路灯光,她终于看清了,那被药汁和雨水晕染开的字迹旁边,竟还有陈医生一行行细小却无比清晰的钢笔字迹……
“阿婆!”一声急促而焦灼的呼喊穿透狂暴的雨幕。陈医生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白大褂的下摆早已被雨水和泥泞溅得斑驳不堪。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散落的、沾满泥污的草药和那张湿透的处方笺。她蹲下身,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就去扶阿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滴落在阿婆冰凉的手背上。
“陈医生……”阿婆嘴唇哆嗦着,那被雨水和泪水浸泡得模糊的视线,此刻却异常清晰地看到了陈医生脸上毫不作伪的焦急和关切。陈医生用力搀扶起阿婆,又小心地将石头从散落的篓子里抱出来,紧紧护在自己怀里,用大伞竭力遮住祖孙俩。阿婆倚靠着陈医生年轻却有力的臂膀,一步步挪回那被风雨隔绝的明亮诊室。陈医生仔细地帮石头擦干、换上干净的小病号服,又找来干爽的衣物给阿婆换上。她重新开了药方,亲自去药房取了药,又细细地、一遍遍地讲着康复训练的内容,看着阿婆的眼睛,直到她用力地点头,用生涩的汉语重复:“周二、四,十点,康复室,训练。”
此后的日子,那旧竹篓成了康复训练室里一道独特而温暖的风景。每周二、四上午,张阿婆必定准时背着石头出现。陈医生手把手教阿婆如何引导石头进行最简单的认知练习,阿婆学得无比认真。训练室明亮的灯光下,祖孙俩的身影靠得很近,阿婆有时会轻轻哼起不成调的、古老的彝族歌谣,那沙哑的调子,像大渡河畔的山风,悄然吹拂着石头沉寂的世界。
一个寻常的春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康复训练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隐约的药草香。陈医生正引导石头辨认一张画着小鸟的彩色卡片。阿婆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脚边那只陪伴了她们祖孙无数趟求医路的旧竹篓,指尖滑过篓口边缘那磨损却依旧鲜艳的三色纹样。看着陈医生额角渗出的细汗和石头脸上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专注神情,阿婆的眼神微微一动,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几天后,康复训练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张阿婆背着她的竹篓走进来,篓子里没有石头,却放着一件新东西。她有些局促地将一个精巧无比的小竹椅放到陈医生面前。“陈医生,”阿婆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不太流畅的朴实,“那天看你教阿果,腰弯着……累。这竹椅,我回峨边,用屋后坡上最好的金竹编的,你坐……给别的孩子们上课,能用。”
陈医生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张凝聚着老人翻山越岭带回故乡金竹、又耗费数个夜晚心血编织的竹椅,篾条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精巧得如同承载着整座彝山的祝福。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竹面,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涌上眼眶。她蹲下身,平视着阿婆的眼睛,声音有些发哽:“阿婆,卡沙沙(谢谢)……这椅子,好极了!”她用力地点着头,仿佛要确认这份来自大山深处、重逾千斤的情谊。
从此,康复训练室里,多了一把别致而温暖的小竹椅。椅子的篾条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沉静的微光,像无声的溪流,缓缓淌过这小小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药草淡淡的、安神的苦涩清香,更缭绕着一种崭新而坚韧的暖意——那是跨越语言与习俗的鸿沟,用最质朴的善意和持久的耐心,一点点编织、一点点焐热的暖。
作者:刘波